從2023台北書展主題國波蘭談起,看台波文化交流

林蔚昀
Feb 27,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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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廣播主持人晏山農之邀,上廣播節目「世界大國民4 — 時事放大鏡」談波蘭文學和台波關係,準備的東西很多,廣播中無法一一談到,所以把講稿放在這裡。這次的是關於波蘭文學的,還有一集節目會談台波關係,節目播出後再放下半部的講稿。(註:以下的提問都是主持人準備的)

波蘭是2023台北書展主題國,此為波蘭館(攝影:林蔚昀)

一, 這屆書展共列了二十四個活動來認識波蘭,妳個人覺得如何?

我先跳開來從一個比較冷靜客觀的角度來觀察。我雖然沒有參加所有的活動,但我每天都有去書展觀察,我覺得活動和展覽很豐富,大家應該看得很高興,像大拜拜。我看到大家對插畫很感興趣。很多人說他們看得很高興。看到大家高興我也高興。

展場有很多美麗的波蘭圖文書(攝影:林蔚昀)
現場也有很多漂亮的波蘭插畫(攝影:林蔚昀)

但是回到我個人主觀呢,我覺得雖然豐富但有很多遺憾之處。插畫展品缺乏標示說明,只有插畫家名字,但沒告訴大家這些東西的重要性。有五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牆上,有觀眾問:這些人是誰?

牆上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頭像,但是沒有介紹文字(攝影:林蔚昀)

關於古書珍本:有出版社朋友說古書太少有點空虛。我第一天去看時還沒有英文標示,第二天有了,但是就一張A4放在那裡,還遮到展品,然後展品很擠。

中文說明隨隨便便地擺著,還遮到展品(攝影:林蔚昀)

你去看義大利館,他們書和書之間是有間隔的,書的擺放也是需要呼吸,你才會想拿起來讀,不能擺那麼滿。我很喜歡義大利館,真的是做得讓人想膜拜。

義大利館的空間看起來很舒服,說明也很清楚(攝影:林蔚昀)

最後一天波蘭展品終於看起來比較有模有樣了,沒有那麼擠,標示也有好好放好,但是有和展覽無關的廣告傳單放在桌上,我還去提醒(有在做展覽的,就會知道和展品無關的東西不應該放在展品旁邊!)。展場感覺很混亂。展場工作人員(波蘭人)在滑手機,展場工作人員不應該這樣吧。我也有聽到有朋友去了工作坊,到現場才發現沒有翻譯,覺得很扯。

在展品旁邊有和展覽完全無關的廣告傳單,後來我提醒後工作人員才拿走(攝影:林蔚昀)

然後我必須誠實地說,我真的不喜歡那個紅色,感覺很中國,很東方風情。我有天就聽到一個路人說:「這好漂亮喔,但我一開始以為是中國。」很多人都這樣說。雖然波蘭說紅色是他們的國旗顏色,波蘭國旗也確實是上白下紅,但是那個紅太多了。我看了他們法蘭克福展場的照片,有黑有紅,紅得很高雅。也沒有這麼多民俗元素。雖然你也可以說他們是配合我們過年,但那是怎樣?這就東方主義啊!難道去歐洲國家,如果遇到聖誕節,就要配合聖誕節元素嗎?也沒有吧。

總歸來說,作為一個園遊會,讓大家親近波蘭,我覺得是很成功的,大家吃吃喝喝又看到很多漂亮的書,很開心。但是文化深耕,了解波蘭,大概就沒辦法(除了本來就對波蘭有興趣、有了解的人)。一個朋友說,就是有波蘭,沒主題。深度介紹,大概還是要靠台灣的出版人和文化人。然後交流?就要靠台灣自己去努力。因爲波蘭不會去做這件事,他們要的東西不是雙向交流,而是單向輸出。

二, 應邀來台的作家有八位,其中以安傑.薩普科夫斯基(Andrzej Sapkowski)、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最受矚目,妳如何理解這現象?

展場有一面獵魔士的強,可以讓人拍照打卡(攝影:林蔚昀)

安傑.薩普科夫斯基在全球本來就很紅,有很多粉絲,在台灣也有很多粉絲,他也來過台灣,這個很好理解,這就像是托爾金如果還活著,跑來台灣,也會有很多魔戒粉去衝活動。但沙博爾夫斯基在台灣紅,我覺得這就很有意思,我覺得是因為他的主題也剛好打到台灣人關心的主題,就是如何面對威權歷史,民主如何顛頗前行,進兩步退三步,人們如何崇拜、懷念威權獨裁者。

沙博爾夫斯基在台灣出的第一本書是《跳舞的熊》,這本書一出就在台灣爆紅。這本書的內容在講,以前保加利亞的羅姆人會養熊,訓練熊跳舞,讓熊去表演來賺錢。他們在熊小的時候就給熊穿鼻環,用棍子和鼻環來控制熊,他們把熊養在家裡,和熊過著互相依存的生活。保加利亞加入歐盟後,養熊就被禁止了,畢竟是虐待動物嘛。但是當動保組織把熊帶到保育園區,讓他們自由,給他們吃草莓藍莓,在山上跑來跑去,這些熊反而無所適從了,一緊張焦慮就會開始跳舞。作者做了這個熊的報導後,覺得和東歐人很像,他們得到自由,卻不知道怎麼面對自由,反而懷念威權,就像不知道怎麼冬眠就開始跳舞的熊一樣。

林蔚昀收藏的《跳舞的熊》的中文版、波文版、英文版,這三本我都拿去給作者簽名了,當時很多人排隊,很久才排到(攝影:林蔚昀)

這本書是我翻譯,也是我引介給出版社的,我那時候讀到這本書,覺得和台灣的經驗可以起共鳴,裡面有講到獨裁者留下的碉堡,我讀到覺得根本蔣介石銅像和中正廟啊!十分有既視感。我覺得這也是我們的故事,所以才選了這本書,後來證明我是對的。這本書當年是各大通路選書,得了很多獎,然後就在台灣引起炫風,我覺得以一本台灣讀者不熟悉的報導文學來說,它蠻不容易的,更不容易的是,這個熱度可以維持。他的第二本書第三本書都賣得很好。第二本老實說我沒那麼喜歡,我覺得批判力道有點不夠。第三本我還沒看所以無法評論。

我覺得這現象告訴我們,台灣讀者的素質很高而且很有同理心,他們可以同理、理解其他國家人民的苦難,然後對應到自己身上。另一個可以告訴我們的事是,我們的經驗應該也可以引起其他人的共鳴,但是這個就比較困難,我之後會談為何困難。

三, 波蘭作家100多年來共有五人獲諾貝爾文學獎,其展現的文學特色是什麼?

波蘭文學的特色就像波蘭的民族性一樣,就是很有歷史感,很悲情愛國,很憂國憂民。這也和他們的歷史背景有關,本來是個大國,後來家道中落,很多內鬥,甚至有貴族引境外勢力來干涉內政,結果一不小心就被列強瓜分了,亡國一百二十三年,好不容易復國,又多災多難,經歷過二戰,然後又共產化,1989終於再次成為民主國家。所以你可以看出國家對波蘭人很重要。曾經有個笑話說,如果以大象為題給英國人法國人波蘭人,別人都寫獵大象或大象的性生活,只有波蘭人會說大象和波蘭的獨立。這個對國家民族的關注,我們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作品也可以看出來。顯克維奇我比較不熟,但我知道他是寫歷史小說的,雷蒙我也沒有讀過,但我知道他關心農民的處境。米沃什、辛波絲卡、朵卡萩我都有讀過,後面兩個我還有翻譯過。他們的作品也或多或少和波蘭的國家命運有關,或至少反映出波蘭的時代背景。米沃什就是覺得文學要拯救世界,他的作品中也充滿了國家民族命運的思考,尤其他又是來自立陶宛,後來流亡美國,他對國家是什麼的思考更為深刻。

但是我必須承認,我對這種大江大海大家大國沒有太大興趣⋯⋯這不是說我不關心政治,我非常關心政治,但比起大家都要為國家死為國家活,我更關心國家對個人的影響,這是為什麼我比較喜歡辛波絲卡和朵卡萩的作品,他們都從個人的身份去關心歷史。拿我最熟悉的辛波絲卡來舉例,她曾經寫過一首詩叫〈字彙〉,內容大概是關於,一個法國人遇到一個波蘭人,不知道談什麼好,只好說,波蘭是不是很冷啊?波蘭人心裡瞧不起這個法國人,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說,就在心裡自言自語,說喔我們那邊沒有很冷,雖然詩人們戴手套寫作,但是月亮太暖的時候,他們會把它脫下來。我們的頹廢詩人哭泣的時候,眼裡流出的不是眼淚而是雪花,如果有人絕望得想要跳水自殺,他還要帶一把斧頭把冰敲開。這其實是用一種隱喻、諷刺的方式在講言論審查,以及那種活不下去又死不了的,波蘭人民共和國的日常。因為在東歐(註:這邊的東歐是政治概念,不是地理概念)共產國家裡,波蘭其實是最開放自由的,東德的人都要逃到波蘭來。但是這真的是自由嗎?沒有像烏克蘭那樣大饑荒,沒有像匈牙利、羅馬尼亞那麼血腥的鎮壓,但這樣你也就比較容易因循苟且,接受體制,說共產也沒這麼爛嘛。這也是另一種地獄。可是這個地獄很難和外面的人溝通。詩中這個波蘭人也沒有和法國人說這些事,只說沒有沒有,波蘭沒有很冷。這首詩其實在講夏蟲不語冰。但我讀這首詩很有共鳴,我們台灣的處境,很多時候也是夏蟲不語冰,只有我們自己了解,別人很難了解。

〈字彙〉,出自黑眼睛出版的《給我的詩: 辛波絲卡詩選1957–2012》(攝影:林蔚昀)

四, 妳從事波蘭文學的推廣,有何心得?

我的心得,嗯,很複雜,在台灣推廣波蘭文學如此成功,一方面當然很高興,但另一方面是有點心酸,覺得那又怎樣,波蘭人對台灣還是不了解啊,沒有引起同等的興趣,同等的了解,會感覺毋甘啦。因為我一開始的目的是希望,我翻譯波蘭人的文學,這樣他們也會來對我們的文學感興趣。但是這可能是我太過一廂情願,緣木求魚,要推廣台灣我應該去推廣台灣才對,不是想我對別人好別人就會對我好。像我剛講的,台灣讀者對波蘭接受度很高,了解也很多,因為台灣讀者對世界有好奇,也蠻有國際觀的(雖然台灣人覺得自己沒有國際觀)。但是波蘭人對台灣作品了解不夠,對台灣了解也不夠。還是很多波蘭人覺得台灣就中美間的籌碼,或是trouble maker,麻煩製造者,他們會擔心戰爭,但是擔心的不是台灣,而是對世界局勢的影響。或是把台灣看成好的中國,中華民國在台灣,你跟他講台灣就是台灣,他就搬出中華民國憲法或說你們護照上就是Republic of China啊(這真的是硬傷)⋯⋯

波蘭人對我們真的很不了解。很多波蘭人對台灣的印象一開始就是蔣介石,這是因為在共產時代,政治宣傳造成的結果。共產黨罵蔣介石美帝走狗,人民自己腦補成蔣介石是讓大家免受共產主義侵害的英雄。《跳舞的熊》的作者沙博爾夫斯基在他第二本書《獨裁者的廚師》的序中就說,他小學六年級時,他的歷史老師說蔣介石是英雄⋯⋯他來台灣、了解台灣後才發現,原來我們也有自己的熊,蔣介石並沒有給我們帶來自由。然後,就算不談蔣介石,波蘭讀者對台灣的想像也還是很傳統。台灣作家劉梓潔的書《親愛的小孩》在波蘭出版了,引起好評,我去網路上讀波蘭讀者的心得,有一個讀者說,她很喜歡這本書,她說,她很驚訝台灣女性沒有像她想像的那麼傳統保守,而是也會爭取新女性的價值。可是,台灣女性不是幾十年來就是這樣了嗎?如果說我們的「新女性價值」讓他們感到驚訝,這表示他們之前對我們的想像是很傳統很保守的。這個讀者的「驚訝」裡面其實是有隱含的歧視的,她覺得我們並沒有想要像歐洲人一樣追求新女性的價值,但其實我們都通過同婚了,比波蘭還進步。

台灣讀者還蠻了解、關心世界的。外國讀者對台灣沒有同等的了解。因此我們要更努力地去說。關於這個,我有寫過一篇〈台灣文學不能只滿足於「被看見」,而是要主動取得話語權〉,有興趣的人可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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