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昀
Feb 21, 2024

殖民會對我們造成什麼心靈創傷?談古納的《天堂》

古納的《天堂》(何穎怡翻譯,潮浪文化出版)

(2024/2/21我出席了台北書展的講座,和盧郁佳對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納的作品,以下文章改自我當日的講稿)

謝謝潮浪的邀請。我先說一下我在敘述中會講到部分劇情,但這和我要講的主題有關,也就是殖民的創傷,我在這邊先向還沒看過書的讀者致歉。其實在看這本書之前我沒看過非洲的文學作品,也不太關心非洲,因為實在太遙遠了。這樣講很矛盾,我天天希望世界關心台灣,看見台灣,但我對世界也沒那麼關心,包括和我們淵源不淺的非洲。大家可能還記得,1960年代開始,台灣和非洲農業就有援外合作。另外一個我覺得我應該關心非洲的理由是,非洲在世界的歷史上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非洲文學也和殖民很有關係,應該可以作為給台灣的借鏡,但不知道為什麼,之前我就是沒有看過,所以很感謝潮浪出了這本書,還請我來推薦,讓我能看到這本好作品。

我一開始讀《天堂》的震撼是,哇這個作者文筆好好,他描寫的世界,你彷彿可以看得到摸得到,那些氣味,那些動植物,那些食物,非常的吸引人。比如說這段我就很喜歡:

「因此阿齊茲叔叔離開那天,優素福一邊盯著十安那(註:這個是錢)出現,一邊閒晃蕩數小時,一點也不擔心。中午一點,父親跟阿齊茲叔叔一起回來。他們緩緩踏著石頭小徑走向屋前,優素福能瞧見他們的身體在流動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們走路時沒講話,頭低垂肩頭拱起躲避熱氣。午餐已經排在客房最好的地毯上。優素福在最後階段幫了點忙,挪動幾樣菜的位置,求得最好效果,贏來疲憊母親的大大感激笑容。優素福趁機觀察盛宴菜色。兩種咖哩:雞跟碎羊肉。上等白沙瓦米混了晶亮的印度酥油,灑了小葡萄乾和杏仁。蓋布籃子裡塞滿肥胖小麵包、原味炸麵包(maandazi,斯)跟椰奶炸麵包(mahamri,斯),香氣四溢。菠菜佐椰醬。一盤水蓮。長條魚乾是拿做菜剩下的微炭火燒烤的。優素福看著眼前的豐盛,幾乎想吃到落淚,跟平日的貧瘠菜餚天差地啊。母親為他的戲劇化皺眉,看到他的表情最後轉為悲悽,忍不住笑了。」(《天堂》,頁22)

我第一次看到這段時覺得很驚訝,覺得哇非洲食物看起來好好吃啊。為什麼會驚訝?因為這來自我對非洲的刻板印象,我小時候大人灌輸給我們的概念就是非洲很窮,你一定要把盤子裡的食物吃光光,想想非洲的小孩⋯⋯長大後我才知道,是,非洲當然有貧窮,但也不只有這個,也有美味的食物,而古納把這食物描寫的很生動。

然後,這段文字看起來在描寫食物,但是也不只在描寫食物。從這段短短的文字裡面我們可以看出主角優素福家庭貧窮,只有在有重要的客人阿齊茲叔叔來的時候,才會準備好料。那麼,阿齊茲叔叔是什麼重要人物呢?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我們只知道他是個商人,有時候會來男主角 — — 也就是男孩優素福的家找他的父母。但是後來,當優素福被阿齊茲叔叔帶走,我們才知道殘酷的真相:阿齊茲叔叔是優素福父母的債主,優素福的爸爸欠錢還不出來,所以優素福就被帶走,成了抵押品,成了奴隸。對,《天堂》的故事就是這麼簡單粗暴,一個男孩被帶到商人家當奴隸,跟隨商人去外地做生意,照料商人家裡的花園,慢慢長大。他一路上遇到了許多和他一樣不自由的人,而我們也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了這些不自由的人和他們的痛苦、悲傷、喜悅、渴望與絕望。

成為不自由的人,這是一項創傷,就像是殖民的創傷。我們可以單純地把優素福的故事讀成是一個奴隸的故事,但我們也可以把它解讀為一個殖民的故事,去閱讀在殖民/成為奴隸的狀態下,各種各樣的人,他們的心靈會經歷什麼創傷,然後他們又如何面對這些創傷。

優素福面對這創傷的方式,可能和很多經歷殖民的人很像。就是一方面知道自己是不自由的,但另一方面又拒絕去承認這件事。所以,他雖然知道自己是阿齊茲的奴隸,卻一直無法叫他「主人」,而是叫他「叔叔」。讀者可能會覺得,優素福怎麼這麼天真、這麼奇怪,別人可以決定你的生死、去留,你怎麼還叫他「叔叔」,以為他很親切?但其實看到後來,我們會發現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機制,因為承認這件事會帶來巨大的痛苦,承認自己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某個人,這是對自我/人格的剝奪。

但是,即使身為奴隸,優素福到最後都沒有喪失自己的人格,他依然很善良,想要對別人好,也渴望自由和美好的生活。比如,雖然沒有人叫他這麼做,但他悉心照顧主人家裡的花園,這就是在他在不自由生活中對自由和美好的一種追尋,這也是他的救贖。但是這麼做有意義嗎?還是只是一種逃避而已呢?花園的美好是否也有醜陋之處?這我們會在故事最後發現,看似美好的花園,其實是地獄,而優素福也會經歷到這個破滅。其實當我們去看各個殖民地的故事,包括我們台灣自己的故事,我們也會看到類似的幻滅以及迷惘和質疑。(我的努力有意義嗎?你的努力有意義嗎?我們努力的成果又不是我們的,幹嘛努力啊?)

和優素福相反,故事中另一個重要角色哈里爾是另一個極端。他也是商人阿齊茲的奴隸,也是因為家裡欠債,所以來到阿齊茲家裡當抵押品。但是他對自己的身份很有自覺,他知道他是奴隸,他叫阿齊茲「主人」,聽到優素福叫阿齊茲「叔叔」,哈里爾還會生氣。但是這表示,哈里爾就比優素福更有「進步思想」,更能清楚認識主人是他的壓迫者嗎?不,不是這樣的,他只是放棄人生,接受了自己身為奴隸的命運,他也像很多殖民統治下的人,會對主人鞠躬哈腰,極力討好主人,他會欺負優素福,但也會幫助他。老實說,我一開始看到這個人的時候,覺得他很討厭,但是一直讀到最後,我發現他也有他的悲劇,而且他的悲劇很深,和他的妹妹阿密娜有關。

阿密娜是被拿來抵債的,但是在她能結婚抵債之前,她哥哥就被一起帶來當抵押品。後來她年紀夠大可以結婚時,她就成了主人的小妾,同時也照顧主人的妻子。這是一個很微妙的身份,一方面阿密娜是奴隸,但是她嫁給主人後,她的身份地位變得比哥哥哈里爾高。主人和哈里爾說:「現在你要走可以走,要留下可以留下來。」

看起來哈里爾得到了自由,可以選擇自己要做什麼。但其實他也不能走。如果他走了,不就等於遺棄了自己的妹妹?以妹妹的犧牲換來自己的自由。所以哈里爾選擇留下來。另一方面,阿密娜也不能走,她如果走了,他哥哥就成了真正的奴隸,因為阿蜜娜是拿來還債的,如果她跑了,那債要由誰來償還?就是抵押品,這就像是保人的概念。另一方面,阿蜜娜留下來當主人的小妾,他哥哥就成了主人的「家人」(小舅子),即使他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不平等。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機制,像是一根繩子上拴著兩隻鳥,你抓著一隻鳥,一隻想要飛走,另一隻會痛,結果最後兩隻都飛不走。這讓我想到波蘭歌手Marek Dyjak在他的歌《人(金魚)》的歌詞:

Marek Dyjak的歌《人(金魚)》(Człowiek (Złota ryba))

「你的翅膀上

綁著一隻金魚

如果你飛走

牠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

聽著,鳥兒

籠子裡的生活不是最糟的

只有當你不想活的時候

才會很糟」

飛不走,無力反抗自己的命運,然後還會安慰自己「不自由也沒什麼不好啊」。這是殖民/成為奴隸的另一個創傷。我們可能會覺得,被奴役、被殖民,就要不斷反抗,不斷反抗,就會得到自由了。但是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反抗會受到暴力鎮壓,反抗統治者,你愛的人會受害,可能會死掉,然後起義不一定會成功。這樣你還要反抗嗎?

這是為什麼許多殖民地的起義反抗到最後都會失敗,然後變成溫和的抵抗,等待時機,等待有一天可以爭取到自由民主,我們看台灣,或是看波蘭的歷史,都是這樣的(附帶一提波蘭曾經被亡國123年,他們在1830–1831、1863–1864有兩次起義,都慘烈失敗,後來他們就努力讓自己富強、推廣教育、爭取自治,做的事和台灣文化協會後來做的很像)。

另外還有就是,要反抗,自己的心是要自由的,要有力氣反抗,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辦法讓自己的心自由,有時候不自由久了,你連反抗的動力都沒有了。甚至,當你不需要反抗,就可以拿到自由,你也會不想要這個東西。但是,被施捨的自由,真的是自由嗎?這個問題,在《天堂》中也有一個很有意思、很深刻的探討,是透過在主人花園工作的老園丁的口中說出的。這個老園丁名叫哈姆達尼,他是女主人的奴隸,當女主人和主人結婚,她說哈姆達尼可以自由,這是她送給他的禮物。但是哈姆達沒有走。優素福曾經問他為何不走,哈姆達尼說:「生命就是這樣找到了我。」

優素福不死心,他繼續追問:

「『但是你是她的奴隸……她的奴隸。這是你想要的嗎?當她放你自由,你幹嘛不接受?』

哈姆達尼老爹嘆氣說:『你真是什麼都不懂。』語氣尖銳,停頓好一會兒,好像話題已經結束,過一會兒才又開口:『他們拿自由當禮物,她就是。我的自由憑什麼由她贈送?我知道你說的那種自由。那是我出生就有的東西。當這些人說你屬於我,我擁有你,其實就像陣雨或者一天結束夕陽下山。第二天早上,太陽依舊升起,不管他們喜不喜歡。自由也一樣。他們可以關住你,鏈住你,折磨你所有的小小渴望,自由卻是奪不走的東西。當他們覺得你已經沒利用價值了,你依然和出生那天一樣,他們並未擁有你一絲一毫。你聽懂嗎?這是上天賦予我的工作。他們還能賜給我什麼更自由的東西?』

優素福認為這是老者之言,裡面毫無疑問有智慧,卻是忍耐與無能的智慧,雖值得敬佩,但當惡霸仍坐在你身上朝你放臭屁,那就是另一回事。他沉默不語,發現老人哀傷了,在這之前,他從未和優素福說過這麼多話,現在可能也後悔了。」(《天堂》,260頁)

這邊,我們看到一種「逆來順受」的態度,但也是一種「阿Q精神」。哈姆達尼不要施捨來的自由,這維護了他的尊嚴。但是他還是生活在不自由中,所以,他真的有尊嚴嗎?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深刻體驗到,殖民和不自由帶來的真正創傷到底是什麼,以及它是透過什麼樣的方式進行。讓人失去自由的,不是虐待,也不是利益,而是剝奪一個人的尊嚴和自信。失去了尊嚴和自信,會讓人覺得,接下來怎麼樣都可以了,接下來怎麼樣都與我無關,不管是自憐自艾,或是憤世嫉俗,失去尊嚴的人,沒有任何改變的動力,只能繼續自憐自艾、憤世嫉俗。

其實,這故事在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不只非洲。我們在中國作家老舍的長篇小說《駱駝祥子》或台灣作家鄭清文的短篇小說〈三腳馬〉中,都可以看到這樣令人痛苦的心靈狀態。而現在我們在台灣,不是也可以看到和《天堂》各個人物類似的心理狀態嗎?我們有些人是優素福,有些人是哈利爾,有些人是哈密娜,有些人是哈姆達尼,或者說,我們同時是他們所有人。

那要如何療癒殖民帶來的傷,如何逃脫,如何得到真正的自由?古納在書中沒有給出答案,但是他在最後給出了一點小小的希望,讓我們知道,人在極端不自由的情況下,還是有可能做出選擇,雖然,這選擇不一定會帶來自由,卻至少是對現狀的一種拒絕。

那這個就不爆雷,請讀者自己去看,或許,大家會找到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