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變世界的書店─ 史蒂芬‧卡明斯基古董書店及借閱室

林蔚昀
Mar 24,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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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卡明斯基古董書店及借閱室」(Antykwariat i wypożyczalnia Książek Stefan Kamiński)

走到克拉科夫(Kraków)老城的聖約翰街(ul. Św. Jana),有一幅風景是不能錯過的 ── 那就是「史蒂芬‧卡明斯基古董書店及借閱室」(Antykwariat i wypożyczalnia Książek Stefan Kamiński)的櫥窗。那座櫥窗總是十分吸引人,總是不斷更新,配合節慶、重要紀念日放上相關主題書籍。在這家經營了八十年未間斷的書店,你可以找到別家書店找不到的東西,比如說戰時的地下愛國刊物、德軍的政治宣傳雜誌、波蘭共產時代的兒童漫畫《冒險》(„Przygoda”)和《小蟋蟀》(„Świerszczyk”)、有三百年歷史的書,白俄羅斯來的明信片… 最重要的是,這裡有著從二戰期間就留下來的傳統:借閱室。

波蘭共產時代的兒童漫畫《小蟋蟀》(„Świerszczyk”)
波蘭共產時代的兒童漫畫《冒險》(„Przygoda”)
二戰期間就留下來的傳統:借閱室。

二代主人克莉絲汀娜‧卡明絲卡─桑默克(Krystyna Kamińska-Samek)笑吟吟地帶我們來到裡面的倉庫,以溫柔、緩慢的聲音引領我們穿過歷史,來到書店誕生的源頭。「這家書店的第一代店長是我的叔叔史蒂芬‧卡明斯基。他出生在東北部一個小村莊,只有小學畢業,在姊姊開的小鎮書店裡打過幾年雜。在我們家族裡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叔叔在十六或十七歲那年的某一天來到蘇瓦烏基(Suwałki)火車站,跳上第一列開走的火車,經過華沙,來到了文化重鎮克拉科夫。他從一家書店的學徒做起,五年後升為經理。之後,他來到Podwale街6號上著名的老牌書店『科學與藝術』(Nauka i Sztuka)工作,成為書店主人的得力助手。書店主人過世後,他當上了合夥人。過了幾年,他買下所有股份,成了唯一的老闆,同時成立了『科學與藝術出版社』。」

二代主人克莉絲汀娜‧卡明絲卡─桑默克(Krystyna Kamińska-Samek)拿著我們從台灣帶去給她的明信片

擁有自己的書店不過三年,史蒂芬‧卡明斯基就遇上了職業生涯中最大的挑戰。1939年,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波蘭被德軍佔領,這位年僅三十二歲的書店主人覺得他必須做點什麼 ── 他沒有上前線,沒有加入地下愛國軍隊,而是選擇以他最熟悉的方式戰鬥:經營書店。

史蒂芬‧卡明斯基(Stefan Kamiński)

「二戰時期是書店最艱困的時光,但也是它最重要的一段時光。」

一個書店主人可以在戰爭期間為他的國家做什麼?我本來對這一點感到懷疑,但聽完卡明斯基的故事,才發現可做的事實在是太多了。戰爭開始沒多久,史蒂芬‧卡明斯基就在書店裡設立了借閱室。因為德軍禁止人民收聽廣播,又有宵禁,人們沒有別的事好做,只能讀書。德國人只給了他開書店的批准,沒有給開借閱室的批准。但是聰明的卡明斯基自己把「允許經營借閱室」幾個字加上去,然後拍照存證,銷毀原件,憑著這份副本開起了借閱室。開借閱室還有另一個好處:可以作為地下愛國活動的掩護。如果某人一個禮拜來書店三次,可能會引起蓋世太保的注意,但如果是來還書借書,比較不會令人起疑。

以書店和出版社作為基地,史蒂芬‧卡明斯基發行並散播地下刊物,告訴波蘭人關於戰爭的真實消息。他替猶太人偽造證件,讓他們免於被納粹抓走的命運。他同時也寄包裹給集中營裡的猶太人,裡頭放了豬油、飽含維他命的洋蔥、用甜菜和胡蘿蔔做成的果醬(裡面混入磨碎的維他命片),讓他們補充營養。他還賄絡德國人,買下即將被銷毀的波蘭書籍;他也付稿費給當地的作家讓他們寫書,藉此資助波蘭的知識分子,不讓波蘭文化因戰爭而消失。

「叔叔常說:『二戰時期是書店最艱困的時光,但也是它最重要的一段時光。』我認為,那段時期嚴苛地考驗他作為一個書店老闆和決策者的能力,所幸叔叔很有才幹,又善於交際,他曾經多次遭受生命的威脅,但都因為好心人和朋友的通風報信逃過一劫。他把他的地下活動藏得很好。戰爭期間,有好幾個人在他位於Kamielicka 街29號的地下印刷廠做事,從來沒有人被抓,也沒有人被殺。為了掩蓋印刷機發出的噪音,叔叔在旁邊開了一家製造自動鉛筆的工廠,那裡的機器發出的噪音更大,所以沒有人注意到那裡竟然藏了一家印刷廠。後來共產時代的官員要來沒收他的印刷廠,還一度找不到入口在哪。」

克莉絲汀娜把一疊色彩繽紛的明信片攤在桌上給我們看,告訴我們:所有進行地下愛國運動的資金,全都是史蒂芬‧卡明斯基自掏腰包,靠書店經營所得進行的。最大的收入來源是賣風景明信片。當時沒有簡訊,沒有網路,寫信和明信片是最重要的溝通方式之一。她要我們注意明信片背後的出版社名字,有些是「科學與藝術出版社」,有些則是「史蒂芬‧卡明斯基出版社」。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戰爭的時候,德國人冒用叔叔出版社的名字,出版了三本自己的宣傳品。叔叔只好把出版社的名字換掉,戰後還因此被人誤會他與德國人合作,被送上法庭審判…幸好後來事情釐清了。」我問:「德國人怎麼可以問都不問就這麼做?怎麼這麼卑劣?」二代女老闆笑了笑,說:「親愛的,因為他們是占領者啊,占領者不必問任何人的同意,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所有進行地下愛國運動的資金,都是靠賣書和賣明信片賺來的

「這些牆上的書架用了一百年,都沒有壞,」

戰爭結束後,波蘭被蘇聯統治。在波蘭人民共和國時代政府下令禁止史蒂芬‧卡明斯基經營出版社,他原本在Podwale街6號的書店也被徵收,但是政府給了他聖約翰街上的房子,也是書店的現址。

「現在書店的經營如何呢?還有許多人來借書、買書嗎?有沒有年輕顧客?」我問。二代主人克莉絲汀娜搖搖頭說:「現在沒有以前這麼多了,大部分的顧客都是中老年人,他們小時候他們的父母來這裡買書、借書,而現在他們延續家族的傳統。這些人的下一代會不會來?我不知道,但是我在書店裡沒有看到什麼年輕人。時代不同了。八零年代雖然處處充滿禁制,卻是文學的黃金年代。當時書店僱有六個員工,現在只有兩位。那時候每本書的進貨量是二十本,每個人都想要新書。你們看看這家書店的倉庫這麼小,這些書架到底是怎麼放得下這麼多書,我都不記得了。不過,你們別看它不起眼,這些書架可是有一百年的歷史。這個店面在戰前是賣樂譜的地方,在我們現在坐的地方,曾經擺著一架鋼琴…叔叔繼續沿用這些書架,只在中間走道的地方多加了幾個架子。你們看,這些牆上的書架用了一百年,都沒有壞。現在找不到這樣的書架了。」

「我希望走進這裡的人,都能找到他們想要找的東西」

1974年,史蒂芬‧卡明斯基過世,享年六十八歲。克拉科夫人為這位偉大的書店主人舉行了盛大的喪禮。他沒有子女,在遺囑中交代自己的姪女克莉絲汀娜‧卡明絲卡繼承書店。她那時還很年輕,大學法律系畢業後在國家機關(在國家機關服務是當時畢業生的義務)工作過三年,後來到叔叔的書店又工作了三年,之後叔叔去世,她就一肩扛下了這家書店。

我問到她那時的心情。她說:「心情是很惶恐的,因為知道這是一家有傳統的書店,而叔叔又是這麼偉大的書商,如何不砸了招牌,是很大的考驗。我只能說,雖然這份工作已經做了四十年,但我還是每天都在學習新東西。因為買書賣書的工作和一般的工作不同,比較像是一份需要極大熱情的志業。會來買書的人 都不是泛泛之輩。我們做骨董書店的人有點像是精神上的貴族,貴族不是只是享受就好了,貴族也有貴族的義務,要具備豐富的知識,能和來買書的人交流,知道他們喜歡什麼樣的書,知道如何應對進退…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三個小時的訪談進入尾聲,我問了克莉絲汀娜‧卡明絲卡─桑默克最後一個問題:「關於書店的經營,您有什麼理念?」女老闆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擅長回答這種問題…我只希望走進這裡的人,都能找到他們想要找的東西,然後愉快地離開這裡。」

我在書店裡繞了一圈,找到了我想要的書。那是《愛麗絲夢遊仙境》大開本,有斯洛伐克插畫家杜桑凱利(Dušan Kállay)的插畫,既美麗又詭異。店員用沒有裝訂的書頁幫我把書包起來(用以前出版社剩下、沒有裝訂的書頁包書是這家書店的傳統),我心滿意足地把它塞進背包。

我沒有對克莉絲汀娜‧卡明絲卡─桑默克說的是:其實她還給了我另一本書,一本我沒有買的書,一本我沒有預期會找到的書。那是這家書店的故事,比所有我讀過的書都要精采豐富。

布魯諾.舒茲(Bruno Schulz)的《沙漏下的療養院》1937年的初版本

(本文的短版原刊載於雙河灣生活閱讀誌2014年7月號,長版曾收錄於石橋毅史《書店不死》台灣版別冊,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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