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I都可以翻譯和寫作的時候,身為一個譯者╱作者要有的覺悟和能力

林蔚昀
26 min readNov 30, 2022

--

圖片:作者提供。「布魯諾.舒茲的七大行星」是我和Pawel Gu在2012年為《鱷魚街》辦的宣傳活動/藝術節,我們在台北的七個地方做七個裝置,藉此讓台灣讀者了解布魯諾.舒茲的創作,與他筆下的世界。(DM設計:Pawel Gu)

(這本來是我2020年去政大中文寫作中心演講的講稿,後來想想覺得一些對翻譯或波蘭文化有興趣的朋友可能也會對這內容感興趣,於是在徵得同學同意後放到網誌上。本來放在臉書網誌,後來臉書沒有網誌了…現在放到Medium,然後做了一些更新、刪修。裡面的問題是同學在講座前先提出的,然後我在講座期間做出回應。我覺得這樣的演講方式比較適合我,比較有互動)

(PS 文長慎入)

感謝寫作中心的邀請,因為疫情這個講座改成線上,也感謝助教很快地安排了線上的平台,讓我們能在空中見面。

那我先自我介紹。我是林蔚昀,我是波蘭文翻譯,主要從事文學翻譯,我也是個作家,還是兩個孩子的媽。我從十六歲開始寫作,現在超過二十年了,翻譯和當媽媽也有十多年了。今天很高興可以在這裡和大家分享一些翻譯、寫作和母職的心得。謝謝大家的提問,大家的問題都很有趣,給了我很多啟發。

關於翻譯

因為我對翻譯比較熟悉,而且今天關於翻譯的問題比較多,所以我先從這裡回答起。有一個問題是:

問: 有沒有可能未來AI的技術會取代翻譯的工作?

我覺得是有高度可能的。雖然很多人說翻譯是手工業,真人翻譯有溫度,文學又是這麼細膩的東西,機器無法取代。我個人聽到這樣的話是覺得很溫暖啦,但我不會因此降低危機感。真人沒大家想像的那麼有溫度,機器也沒那麼冰冷。我在翻譯的時候,很多時候查字典、查資料,是重度倚賴網路的。

在座各位不知道有沒有使用過Google translate?如果沒有的話可以去用用看,拿隨便一則英文新聞來英翻中,其實很順的。當然,可能有些地方翻不出來,或翻不好,那時候你就用猜的,就像你讀英文文章很多字也用猜的一樣。我先生來自波蘭,不會說中文,是Google translate的重度使用者,他也用Google translate讀台灣的新聞和文章,其實都讀得通。他甚至可以讀文學作品,最近讀的是吳乃德《台灣最好的時刻》中的一個章節(在思想坦克網站上看到有興趣就讀了),還有劉芷妤的〈火車做夢〉。看起來,他都讀得懂。當然,有些幽微的東西他可能還無法掌握,但我覺得這是時間的問題,以及機器除錯、修正、變得更完美的問題。

目前的Google translate真的沒辦法掌握文學這麼細膩幽微的東西嗎?我覺得不盡然。再次舉我先生當例子,他甚至可以用Google translate寫中文詩。他不懂中文,所以是先用波蘭文寫,然後翻譯成中文,然後再把翻出來的中文翻回去,看哪裡翻不對,再去改。出來的成果其實很通順,當然,會有一些突兀、意外的詩意,就像夏宇的《粉紅色噪音》,但除此之外很通順。如果對他的詩有興趣,可以去看黑眼睛出版的《爸爸是怎樣練成的》,裡面有兩首他的詩。

所以,我覺得AI可以翻譯文學的那一天會來臨,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那麼,如果AI都可以翻譯,我們真人還要翻譯嗎?或者說,要具備什麼樣的能力才會有競爭力呢?

我覺得這邊要想的不是「我要怎麼做才能比AI強」或「我有什麼AI沒有」,而是,如何訓練自己成為一個好的翻譯。因為不管怎樣你都需要競爭的,即使還不需要和AI競爭你也要和其他譯者競爭。英文譯者很多,日文譯者也很多,如果你有語言天份,又不一定要執著於英文日文,也許一個讓自己有競爭力的方式是學一個小語,比如波蘭文,或是北歐語系,南歐語系。

但是要當一個翻譯,不是外文好就好了。很多譯者都說過,翻譯最重要的是中文能力。這一點我部份同意。因為我覺得不是中文好就可以翻譯,很多時候你會中文寫作,不代表你能翻譯,因為翻譯需要的是另一種思考,另一種轉化能力。有時候你明明中文會說的,看到外文卻想不起來怎麼說,或是找不到對應的詞彙,或是翻出意思了,別人卻說你有翻譯腔。

大家或許看過幾米的《向左走向右走》。書中的男女主角,一個習慣向右走,一個習慣向左走,兩人理論上不會相遇。有一天,他們在公園的水池相遇了,因為水池是圓的,不管往哪走都會遇到。我覺得翻譯就像是這個水池,是讓兩種不同的語言、兩個不同的文化可以相遇的所在。

當然,翻譯沒有那麼浪漫,很多時候翻譯都在妥協,在差異中找共同點,一定會有失去,會有無法翻譯、必須用另一種方式來說的東西(所謂的背叛),一定會有很多困難和不盡如人意的事情,就像婚姻一樣。

另外,在這個時代,我覺得文學翻譯需要把自己看成「不只是一個翻譯」,也是文化的轉譯者、引介者,這我之後也會談到細節。

問:好像在舒茲的小說譯序看過,您曾說波蘭的文法簡約,很少代表中文「的」這個字的對應字,請問林在翻譯過程中,您如何讓與波蘭文化差異巨大的台灣讀者,能夠順利進入語境?(例如做了那些實際調整)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先介紹一下波蘭語的特色。

波蘭語:

— 是拼音文字

─ 有七個格位,字尾會根據格位做變化。以下用「書」(książka)這個字做例子。

  1. 主格:Książka 書
  2. 屬格:Autor książki 書的作者(大家注意到嗎?這邊我們改一個字尾就知道它是屬格了,不需要用「的」也不需要用英文的’s。如果只有一個屬格,那還算好,但如果像連環套一樣有很多個,那就要「的」個沒完沒了啊)
  3. 與格:Dzięki książce, dam książce感謝書,給書
  4. 賓格/受格:Kocham książkę 我愛書
  5. 工具格Jadę książką 乘坐書(這個句子有點怪,但工具格的其中一個用法就是拿來說乘坐什麼交通工具的…比如Jadę pociągiem就是我坐火車Jadę autobusem就是我坐公車,或是工具格也可以拿來說我藉由什麼的幫助,比如zdobyłam to sprytem我透過小聰明獲得它。工具格也有一些其他的、沒有那麼工具性、而是更文學性的用法,比如Żyję książkami,我透過書活著,我在閱讀中感到自己活著)

6. 方位格:To jest w książce 在書中

7. 呼格:Książko! (這個比較特別,比如你想要呼喊書,你就這樣說,但應該沒什麼人想要呼喊書…通常是用在人名,比如我想要叫Paweł,我就說:Pawle!,我想要叫Katarzyna,我就說Katarzyno!)

─ 有陰性陽性中性,動詞變化非常清楚,可省略代名詞(你我他),以下以「是」(być)這個字做例子。

Jestem 我是

Jesteś 你是

Jesteśmy我們是

jesteście你們是

Jest 他/她/他(中性的他,比如小孩,動物)是

Są 他們是(陰性陽性中性)

這是現在式的部分,然後過去式、未來式、假設句……又各有各的變化。

─ 因為看名詞字尾就可以知道詞性和格位,詞的順序可改動,改動後意義不變,但是可以強調不同的東西

Idę do niego(我去找他), do niego idę.(找他我去,強調「他」)

─ 有子句(który, która, które, którzy就像英文的which, that)

─ 一字多義(klepsydra可以是沙漏和訃聞, pokój可以是房間也可以是和平、平靜,作家可以去玩這個雙關語)

─ 外來語很多(拉丁語、法文、俄文、德文)

─ 可以創新字

─ 不常用成語

中文特色

— 不是拼音文字

─ 動詞不隨性別變化,沒有格位變化

─ 不可省略主詞

─ 詞的順序不可改動,改動就改變了意義(我咬狗,狗咬我,意思是不同的)

─ 沒有子句,但有很多「的」

─ 現代中文中比較沒有那種一個字有兩三個意義(古文比較多),就算有,也是要和其他的字結合成詞

─ 外來語也很多,但會被漢化、翻譯成中文(比如「電腦」叫「電腦」,而不是叫computer)

─ 在文學語言中創新字很難(但網路鄉民語言很活潑、很有創造力,然後台語也很活潑,很有創造力)

─ 常用成語

好,現在我們來看例句。我們先看一個我稱為「總匯三明治」的句型。大家吃過總匯三明治嗎?就是一個三明治裡面會夾很多東西,夾好夾滿。

圖片:Wikimedia Commons, photo by Ceeseven

Towarzysz Penczo Kubadinski, przystojny, dwudziestokilkuletni brunet, który dzięki rocznemu pobytowi w partyzantce zmężniał i spoważniał, musi się ukrywać.

直譯:龐丘.庫巴丁斯基同志,英俊、二十歲出頭的黑髮青年、感謝在游擊隊待了一年而變得更像個男人,必須找一個藏身的地方。

— — 出自維特多.沙博爾夫斯基《跳舞的熊》

這句話的重點是:「龐丘.庫巴丁斯基同志必須找一個藏身的地方」。「龐丘.庫巴丁斯基同志」就像是一片麵包,而「必須找一個藏身的地方」是第二片麵包。中間的「英俊、二十歲出頭的黑髮青年、感謝在游擊隊待了一年而變得更像個男人」則是附加的訊息,是去讓讀者了解他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就像是三明治裡的生菜火腿起司,有這些東西三明治才會有滋有味,一個句子也是一樣的。

但現在問題來了,在中文我們不太喜歡「總匯三明治」句型,這個句子太冗長了,也不太像中文。所以,我會把它改成一個我稱之為「開放式三明治」句型的句子,也就是把「的」拿來當作鯊魚夾。

圖片:Wikimedia Commons, photo by Silar — Praca własna

所以,新的句子長這樣:

英俊、有著一頭黑髮、二十歲出頭、因為在游擊隊待了一年而變得更像個男人的龐丘.庫巴丁斯基同志,必須找一個藏身的地方。

這樣句子就看起來比較像中文了。只是有一個問題,這個「的」前面實在夾太多東西了。大家如果吃過開放式三明治也會知道,這種三明治也很容易掉東掉西。

所以,有時候為了讓句子不要太冗長,「的」前面不要有太多東西,我會用別的方式去處理,比如用分號斷句。

比如,最近我遇到一個句子:

走在同一條路上的,還有史坦菲德(Szternfeld Dąbrowski)和大衛.鄧伯羅夫斯基(Dawid Dąbrowski),他們負責管理特瓦德街七號上的男孩孤兒院;布羅尼亞特芙絲卡(Broniatowska),她是西里斯卡路二十八號上的女孩孤兒院的負責人……

— — 出自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還沒出版),亞采克.列歐恰克(Jacek Leociak)教授的序

這邊原本我是用括號處理他們管理的孤兒院,但後來想要把他們的原文姓名列出來,然後又不想一直用「的」(「管理特瓦德街七號上的男孩孤兒院的史坦菲德(Szternfeld Dąbrowski)和大衛.鄧伯羅夫斯基(Dawid Dąbrowski)」實在太長了,而且後面還有一長串其他人呢),所以用分號來斷句。

問:波蘭文與中文語法系統極為不同,很好奇您在翻譯時採取什麼樣的策略翻譯原作者藉由語法形式變化傳遞的幽微意義?此外,對於某些波蘭文讀者熟悉,中文世界讀者卻相對沒有概念的文化詞彙,您又選擇以何種方式翻譯?

之前我們看到的長句子,那還有辦法轉化,可以把長句子變短(雖然有些波蘭人會不高興啦,覺得你破壞他們文學的精髓)。我覺得最難翻譯的,也是波蘭文最精髓的部分,是工具格。雖然工具格通常是拿來說「用」,比如搭火車,「和」誰誰誰或什麼,但也有很優美的、很文學性的用法。

A ku parkanowi kożuch traw podnosi się wypukłym garbem-pagórem, jak gdyby ogród obrócił się we śnie na drugą stronę i grube jego, chłopskie bary oddychają ciszą ziemi.

直譯:在靠近柵欄的地方,草的皮大衣用駝背─山丘隆起,彷彿花園在睡夢中翻了個身,而厚實的它的,農民的肩膀用大地的寂靜呼吸。

這邊有兩個工具格的用法,一個是podnosi się wypukłym garbem-pagórem,一個是chłopskie bary oddychają ciszą ziemi。當然,會用工具格,是因為這些動詞後面就是要用工具格,但我想舒茲在這裡用這兩個工具格,也不是完全因為「文法就是要這樣用」,畢竟,他也可以用別的說法。

要怎麼理解「草的皮大衣用駝背─山丘隆起」呢?我們想像一下這個畫面:花園有一個小丘,作者想要說,小丘像是一件用草做成的皮大衣,它隆起來,就像是一個人的駝背。但是我能夠用這種說法嗎?不能,這太直白了,失去了隱喻的微妙。而「用大地的寂靜呼吸」要怎麼理解呢?這不是「呼吸大地的寂靜」,寂靜並不是一個受詞。我感覺,這一方面是花園在呼吸寂靜,但一方面又被這寂靜包圍,它也是寂靜的一部分。所以,最後我修改出的句子如下:

在靠近柵欄的地方,那件草做成的皮大衣隆成一個小丘,彷彿花園在睡夢中翻了個身,而它厚實、農人般壯碩的肩膀則與大地融為一體,在寂靜中呼吸。

這是我所能做到的極限了,但我對這個句子依然不滿意,我覺得它沒辦法完美傳達原句中的微妙之處,但沒辦法,有些東西你就是無法百分之百傳達,只能盡力再現。

圖片:Wikimedia Commons, photo by Eirian Evans

一字多義

之前我們談到波蘭文有一字多義,有些作者會巧妙地利用這個特色,創造出多層次的意義,現在我們就用辛波絲卡的〈在沉睡中〉來做例子。

這首詩很有趣,在講一個人從一些日常的空間(抽屜、衣櫃、行李箱、口袋)裡面翻找出抽象的東西(回憶、歲月、旅途),整首詩都在具象與抽象之間跳躍、擺盪。

這段原文是:

Wytrząsałam z kieszeni

uschnięte listy i nie do mnie liście.

Przebiegałam zdyszana

przez swoje, nieswoje

niepokoje, pokoje.

我的翻譯是:

我從口袋裡掏出

乾燥的信件以及不是給我的葉片。

我喘著氣,跑過

屬於我的,不屬於我的

不安,安心,像跑過一個個房間。

List是信的意思(詩中用複數listy),liść是葉片(詩中用複數liście)。雖然這兩個是不同的字,但聽起來很像,辛波絲卡利用諧音,創造出兩者的關聯(確實,這兩個東西都可能在口袋中),而且巧妙地把它們交換了。平常,我們會說「不是給我的信」和「乾燥的葉片」。但是信件也有可能是乾燥的,葉片也有可能不是給我的。辛波絲卡用這樣的錯置,營造出一個紛亂的氣氛 — — 這個找東西的人是很忙亂的,可能弄錯的,但是這些東西,本來也很容易讓人弄錯,它們之間的界線或許沒有我們想像的這麼涇渭分明。另外,這兩個字放在一起,音韻上聽起來也很不錯。

然後下一句:niepokój是不安(這邊她用複數niepokoje),pokój是安心(安心通常不會用複數),也是房間(但房間有複數,pokoje)。但是在中文我們沒辦法用同一個字來表達安心、房間,所以只能再用一個句子來解釋,這是比較可惜的地方,原本的句子是很精簡微妙的,而且音韻上也很完美(swoje, nieswoje, niepokoje, pokoje),可惜無法在中文裡重現。

辛波絲卡也善於運用諧音字、雙關語來創造多層次的意義。在〈水〉這首詩中有一句這樣的句子:「你曾在領洗池中,也曾在高級妓女的浴缸裡 /你在親吻中,也在裹屍布裡」後面那句的原文是:「Byłaś w chrzcielnicach i wannach kurtyzan. W pocałunkach, całunach.」 Pocałunek是「親吻」, całun則是裹屍布,兩者意思完全不一樣,也沒有共同的字源,但是卻因為諧音,於是創造出一種兩者有關的印象(這也是辛波絲卡的目的)。辛波絲卡的英文譯者Stanisław Baranczak用coffin和 kisses(聽起來都有k音),這我覺得很棒,但是中文一點辦法都沒有(或者說我想不到),只好忍痛捨棄諧音,只取意義。

文句轉化

很多時候,我們翻譯意思對了,但是句子就是讀起來怪怪的,有翻譯腔,那是因為沒有做到文句轉化。每個語言都會有自己的文法結構,以及喜歡使用、習慣使用的句型,我們在翻譯時,不能太執著於外文的結構和慣用的句型,而是要在中文中找到對應的結構和慣用的句型,同時,也要考慮到語境。比如,我最近翻譯一本兒童小說,裡面有一個場景是,一個爸爸叫小孩不要在水邊彎身,不然他會掉下去。可是,我們想像一下,如果小孩快掉下去了,我們在中文中會說:「不要彎身」這麼拗口的句子嗎?應該是說:「不要靠那麼近」吧!誇張一點的還會說:「不要靠那麼近!你想掉下去嗎?」

文化差異

文化差異的東西是很難翻的……很多時候你句子都翻對了,意象也轉達了,可是讀者理解到的還是和原文有落差。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舒茲筆下的「覆盆子果汁」(sok malinowy)。以前在英國用英文讀舒茲時,我一直沒摸不清頭緒,為什麼小說中的人物會把覆盆子果汁加到水中,當成一種飲料?如果是「果汁」的話,加水喝起來不是稀稀的很難喝嗎?如果是水果糖漿的話,那不是太濃太膩了?有什麼好喝的?

圖片:作者提供。「布魯諾.舒茲的七大行星」展演活動的一部分:把覆盆子果汁放在波黑米亞咖啡(今天的Rebirth Cafe & Restaurant)展出,本來要給大家喝的,但是在坐飛機來時果汁發酵,有滲出來一點,所以只給大家看。

然而,到了波蘭,來到男朋友家中(就是後來的先生),看到他媽媽拿出自己做的覆盆子果汁,才發現:喔,原來這是把覆盆子加糖後,水果自己產生的果汁,很天然,不濃也不淡,加到熱茶或熱水裡喝最好了(可以治感冒,波蘭人其實很哈這種民間療法,他們的覆盆子果汁,其實功能就像我們的川貝枇杷膏或薑湯),或者加到冷水、氣泡水、啤酒裡喝。但是這樣的東西你要如何傳達給讀者呢?當然,可以加注釋,但大家可能還是無法理解。這很正常,我去波蘭前,也不知道牛蒡可以長得很高,在歐洲是一種茂盛的野草(我想像中的牛蒡不是沙拉就是放在壽喜燒裡的條狀物啊),所以舒茲才會用巫婆的裙子來形容它。

圖片:作者提供,我想像中的牛蒡。
圖片:作者提供,舒茲筆下的牛蒡。

問:閱讀外國的作品常會有所謂翻譯落差,想請教如何選擇較好的版本,盡量避免上述情形發生?

不想要有翻譯落差,最好的方式是去讀原文。但是問題是,要把原文讀通,讀精,原文的能力要很好(不只是讀懂文字,還要讀懂文化背景),如果你的原文沒有那麼好,那有時候讀翻譯反而是比較好的,因為好的翻譯可以先幫你消化吸收轉化。我當翻譯十幾年了,還是覺得,很多東西我沒辦法讀懂,或是讀懂了但是不了解作者在想什麼,必須要由母語人士來和我解釋,畢竟很多文化的東西無法靠知識,只能靠經驗。這時就會很慶幸,我有一個波蘭老公,而且這個老公還是一個坐擁幾千本書的重度讀者,雖然搬家的時候實在很麻煩,整理收納也很麻煩,我們搬回台灣六年多了,我老公的書還是沒有整理好……我想必須接受,有些東西就是沒辦法百分之百傳達,即使是再好的翻譯,也會有落差。不過,好的翻譯可以盡量去消除這些落差,所以要選好的譯本只能多看。但要注意的是,不是文字優美的就是好翻譯,很多時候文字優美的,反而背離了原作的精神。

問:波蘭文有什麼獨特的魅力?從事波蘭文翻譯時,有沒有發現什麼波蘭人與其他民族相異的世界觀或感知世界的角度/方式?

先說一下,接下來我要講的只代表我的觀點。波蘭文有句諺語:「兩個波蘭人,三個觀點。」所以波蘭人也沒辦法告訴你,波蘭人的民族性就是怎樣怎樣,因為另一個人可能跳出來反駁他,或他會自我反駁。我眼中的波蘭人很嚴肅,很悲觀,很憤怒,很愛國。我自己覺得,這個愛國可以粗略地分成兩種,一種愛是「不管怎樣我就是愛波蘭,波蘭最可憐了,沒有人可以批評它」。另一種是保持距離的、清醒的愛,這些愛國者會批評波蘭,檢討波蘭哪裡做得不好,但他們可能會被前面那群人批評為不愛國(咦,這樣說起來和台灣人也蠻像的,大家都很憂國憂民)。不管是哪一種愛國者,愛波蘭的方式都很悲情,但是這個悲情和台灣人的悲情又不太一樣。

認真悲傷V.S.和認真悲傷的距離,我覺得是波蘭文學中很迷人的一個東西。或者說,這樣的東西很吸引我。因為當然,波蘭文學中也有那種超級認真悲傷的東西,但那樣的東西不吸引我。

辛波絲卡有一首詩叫〈滑稽喜劇〉,就在探討這種認真悲傷V.S.和認真悲傷的距離(當然,她講的不只是對波蘭的感覺,而是更普世的東西)。裡面有一段是這樣的:

比起那些成天哀悼,

撕開襯衫 ,

咬牙切齒的傢伙,

天使們更欣賞 ── 我這麼想 ──

那個抓住溺水者假髮,

或是出於飢餓,津津有味地吃著

自己鞋帶的

可憐蟲。

這首詩收錄在黑眼睛出的《給我的詩:辛波絲卡詩選1957–2012》中,我在註腳中有寫,「撕開襯衫」是一個片語,指的是以誇張的手法表現哀傷,憤怒。在波蘭的歷史中,也有一個人,叫做Tadeusz Rejtan,他為了抗議波蘭被瓜分,於是在議會外頭撕開襯衫,躺在地上,擋住通道,試圖阻止其他議員離開議會廳。他的嘗試後來失敗了,波蘭還是被瓜分了,而他悲劇性的舉動後來在波蘭文化中被廣為流傳,成為愛國的象徵。

Rejtan做出那樣的舉動,當然是很悲劇性的,而且有它的context。但是當後人把他和他的動作變成一個愛國象徵,卻沒有去思索愛國是怎麼一回事,愛的是哪個國,什麼樣的國,會不會落入盲目愛國和盲目的悲劇性格呢?這是很有可能的,而這也是波蘭許多愛國人士的盲點和困境。

我自己在讀辛波絲卡這首詩時,會聯想到這些東西,那是因為我對波蘭文化和歷史有一定的了解。我的解讀是對的嗎?是唯一的解讀嗎?我覺得不是的,因為這首詩如果你不了解波蘭歷史和文化,也可以做出有普世價值的解讀,搞不好那才是辛波絲卡希望讀者讀到的。她曾經說過,她希望她的作品可以不要侷限在波蘭的現實中,而是可以超脫出這個現實,這對她有點重要。

在這裡,我們就呼應到同學提的另一個問題:

問:文學作品經常出現象徵物,或本身欲呈現的意象,但我們有時會認為只是景物,因而錯失作品的精神,或是過度解讀,失去文學真貌,想請問如何真正讀出作者凝練的精粹? 有人認為看他人的閱讀心得,會導致自己在閱讀時被牽著鼻子走;也有人覺得看別人的讀後感思,可以幫助我們融入文學的真意,想問老師您的想法如何?

如我剛才所說,撕開襯衫,就是一個像這樣的象徵物,前面提到的牛蒡、覆盆子也是。你熟悉典故、文化符號、context,會讀出一個層次,但是如果不知道,也可以讀出另一個層次,沒有哪個比較對或比較好。我在加註解的時候,常常也面臨這個兩難。是要多說一點呢?還是少說一點?說了有人懂嗎?會不會我在侷限、誤導讀者的解讀呢?這沒有標準答案,不管怎麼做,都會有人說好或不好。出《黑色的歌》時,我和當時聯合文學出版社的總編輯李進文建議可以把辛波絲卡年輕的詩和中老年的詩一起閱讀,這樣可以更了解辛波絲卡的作品。李希望我寫一個譯者筆記,讓讀者了解context。一開始我很反抗,覺得會限制讀者的閱讀,但他很堅持,最後也說服了我。出版後,有些讀者反應很好,覺得更了解,有些讀者覺得多此一舉,覺得我寫的不好。所以,你沒辦法讓所有人滿意。我覺得如果你覺得會被牽著鼻子走,那就先不要看別人的讀後感,如果你覺得讀了可以融入,那就看。

問:能否簡介台灣出版界的翻譯生態與現況?

這邊我只能說我的觀察。畢竟,英文、日文、法文、德文、波蘭文翻譯,都是不同的圈子。據我的觀察,我覺得我們還是以英譯為重,有時候小語找不到合適的譯者就算了,但有時候明明可以找到很好的法文、日文譯者,卻還是要用英文譯,這我其實也很想知道為什麼。

買中國譯本的現象還是存在,不過所幸越來越多出版社選擇用台灣本地的譯者。畢竟用語習慣不一樣,我覺得用台灣的比較好,而且中國的譯本有可能會有審查的問題,你不知道他們刪掉了什麼。

我認為小語譯者還是太少,沒有系統性的教授和訓練,可能後繼無人。像波蘭語翻譯,連同我在內,台灣有三到四位譯者,我是翻譯最多的。但還是希望年輕人能加入,我自己蠻私心希望,我們可以有北歐語系的譯者,還有匈牙利語譯者。我還蠻喜歡匈牙利的文化的,那時候如果我沒有選波蘭文,我就會選匈牙利文,搞不好今天台灣就會有許多匈牙利文學的譯作了。

但是年輕人加入了,真的找得到工作,真的有市場可以讓他們發展所長嗎?這就回到出版生態的問題。台灣的翻譯出版品,英美日佔大宗,德語、法語、俄語書系也有各自的讀者,而近年來韓國文學也越來越吸引台灣出版社和讀者的注意。但可惜的是,我們對以上這些以外的文學市場知道的太少,有能力找小語系的書、做這些書的編輯也不多。所以,如果你除了翻譯,還有能力找書、審書、幫出版社找補助、宣傳書籍(賣書),你就可以在這個市場擁有競爭力,因為你是市場的開拓者,而不是只是被動地等編輯發工作給你。

問:翻譯者彼此交流的狀況如何?

再一次,我只能說我的經驗。我個人的經驗是,翻譯就是一群坐在家裡工作的阿宅,和其他翻譯雖然沒有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但也不會常常見面。幾年前我曾經和德語譯者唐薇一起策畫了一個譯者論壇的活動,那時候反應很好,很多譯者都說平常待在家裡沒有出來拋頭露面,透過座談可以被看到,可以和其他人交流,感覺很好。後來唐薇也有繼續辦過幾屆,但再後來,好像就沒有再辦了。雖然有點可惜,但翻譯似乎就是這樣,比較是幕後工作,我們能說的工作內容,很多讀者也不是那麼能理解(畢竟要懂兩種以上的語言),比較難讓群眾了解你在幹嘛。我覺得如果要推廣,最好是透過長期的小眾的工作坊。

我和其他譯者之間的交流多半在網路上,有問題的話,我們會彼此支援,比如德語系譯者會來問我某一個波蘭字,我則會問俄語、法語譯者我不懂的字。

問:在台灣,譯者的工作跟版權代理商的關係為何?職業譯者的接案程序可能有哪些?

我的工作和出版社比較有關。我第一份翻譯工作是獵魔士,是版代譚光磊來找我(而他找到我是透過日文譯者張東君),然後蓋亞來找我做了試譯,作者經紀人審核通過,然後開始翻。做出名氣口碑後,就有別的出版社來發案子。

不過,我很多時候是一條龍作業。畢竟,大家對波蘭文學市場不是那麼了解。所以我經常自己推薦書給出版社,流程大概是這樣的:

選書

審書、寫書介

幫忙詢問版權(但談版權還是交給出版社)、提供補助資訊、協助申請補助

翻譯

(有時候還有編輯、排版)

行銷活動設計、講座、評介

我自己做過最認真的行銷,大概就是行銷布魯諾.舒茲的作品。那時候我從舒茲的作品中抽出七個主題(郵票、女鞋、人偶、手搖風琴、鳥…),在台北找了七間(後來有一間因故無法展出,變六間)獨立書店,做了七個微型展覽(稱為七大行星),為期一個月。一個月,剛好是一本新書可以在新書平台上存活、曝光的時間,我希望藉此提高讀者對這本書的關注,同時也希望透過來自波蘭的鳥木雕、郵票、音樂盒(手搖風琴太大了搬不過來),讓台灣的讀者貼近舒茲的世界。

圖片:作者提供,在有河書店(現在是無論如河)的「鳥行星」展覽。
圖片:作者提供,在女書店的「女鞋行星」展覽。

行銷我自己覺得是成功的,舒茲和波蘭文學真的在台灣被炒起來了,接下來幾年,我也維持每年至少一本譯作(除了2015,那時候我在寫自己的散文集《我媽媽的寄生蟲》),持續推廣波蘭文學,而且也繼續參與、規劃書的行銷,不管是透過展覽還是講座。一路走來當然很辛苦啊,畢竟那個市場不是準備好在那裡讓你進去,而是要靠自己開拓,但我也因此獲得許多翻譯以外的能力,我覺得如果有一天我要改行,這些能力也是很有用處的。

問:如何訓練自己成為一位傑出的譯者?您認為身為一位譯者,最需要擁有的特質或是技能是什麼?

先說我不覺得自己是傑出的譯者,只是認真的譯者。每個譯者有自己的訓練方式,我只能說說我的提供大家參考。我覺得對我有幫助的是:

多看(原文、譯文、中文都是)

多觀察(各種人事物,花、菜、化妝品…總有一天都用得上)

去生活(聽別人講話,蒐集語言素材,翻譯和創作就像演戲,必須了解他人,不然永遠都只是在演自己)

保持對語言的敏銳度,不能只看文學,也要看各種文字,比如廣告、標語、超市型錄,只要有心,到處都是分析的素材。

保持謙卑,不要以為自己不會犯錯。其實翻譯一直在犯錯,每個人都有鬼遮眼的時候。翻譯就像走在沼澤地,一不小心就會陷下去。永遠會有你不知道的事,不知道的就去問,問並不可恥。

遇到會回答你問題的作者也是作者佛心來著,有時候你問問題作者還會覺得你程度不夠為什麼看不懂他寫的。(但其實是作者自己語焉不詳)

我自己心目中的翻譯大忌:

不要腦補。

不要亂刪東西,不要亂加有的沒有的東西(這兩個看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其實很常見,尤其在英譯,很多人覺得英譯一定比中譯好,其實沒有這樣的事),譯者要記住,自己是翻譯,不是作者。是在幫別人服務,不是主角,不要喧賓奪主。

還有不要抄別人的,要有自己的風格。

一些小提醒:如果你想翻譯:

一定要簽合約,而且合約要看清楚,確定自己都看懂並且同意再簽名(如果你想創作、出書也一樣)

通常,翻譯的錢要等(可能是書出版才有錢,或是先拿一半後拿一半,或是先拿),所以要有一筆備用的生活費。

問:若接到一個新案子,一天平均幾小時在翻譯?

看情況,看小孩。因為我除了是全職作家、翻譯,我也是全職媽媽。平常要做家事煮飯帶小孩散步看小孩功課陪公子讀書給小孩洗澡哄他們睡覺,白天很難找到工作的時間。雖然可以讓小孩看YouTube,但是他會一直叫你去幫他選YouTube的頻道……實在很難工作。以前疫情還沒爆發時我還會去外面咖啡廳工作幾個小時,但現在也沒辦法了。

我大部份時候在晚上工作,大概就四五個小時,從晚上十一點或十二點到凌晨四點,然後去睡三到四個小時,早上七點起來給小孩做早餐送小孩上學。白天補眠或不補眠。

最後有幾句話想對想要加入翻譯這一行的年輕人說:

出版寒冬已經很久了,在疫情、通膨、國際詭譎局勢的影響下,出版的寒冬只會更長。雖然文學很重要,對喜愛文學的人來說是必需品,但是殘酷的現實就是,對很多人來說它不是必需品,你看疫情期間大家瘋搶衛生紙、搶泡麵,也沒有人去搶書。在經濟拮据的時候,確實也不會花錢去買書。

如果你想從事文學,翻譯或是寫作,請確保你有一份基本的可以過活的收入。不管這收入是積蓄,或是你去做其他工作來補貼,或是你有其他正職,翻譯寫作是副業,都可以。如果你真的要以翻譯、寫作維生,那我必須說你的生活會很辛苦,休閒娛樂的時間會很少,但也不是不可能。不管怎樣,要做好吃土的準備,不要對文學這一行有太美好的想像。但是,有時候,你會聽到有人跟你說:「謝謝你翻譯了這本書。」「這本書改變了我的想法/生命。」「這本書對我很有用。」在這種時候,我總會想起我翻譯/寫作的初衷。

我覺得,在翻譯寫作的道路上,必須不斷提醒自己這個初衷,不要忘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