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島 — — 兩艘蔣介石綁架的輪船和波蘭的十個臺灣,以及三個福爾摩沙

林蔚昀
Dec 21,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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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發現波蘭的臺灣,完全是一連串機緣巧合。

二〇〇九年,新婚後不久,有一天丈夫在吃早餐的時候遞過來一張報紙,神秘地說:「妳知道嗎?波蘭也有臺灣喲。」

「真的假的?」

「真的,妳看這裡,有兩個記者要到一個工廠採訪。他們到了門口,報上姓名,管理員說:『你們要見的人現在在臺灣,等一下才會回來。』記者們想,怎麼可能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如果真的跑到那裡,又怎麼可能等一下就回來?一問之下,原來那個工廠面積很大,臺灣是離主棟最遠的一棟樓。」

就像所有遇到不可思議事物的現代人一樣,我們上網去Google「波蘭」加「臺灣」。結果發現,在我們居住的南部城市克拉科夫(Kraków),就有一個臺灣,位於城市東北部的工業區諾瓦.胡塔(Nowa Huta,意思是「新鋼鐵廠」)。

諾瓦.胡塔占地廣大,其中有許多不同的住宅區,在不同時期落成,一開始區域只有字母和數字編號(如A-1、B-2),難以記憶,當地居民會根據這些地方的特色或引起的聯想給它們取綽號,比如市政廳公園叫皮卡底里(Piccadilly),有義大利文藝復興風格的行政中心被稱為「梵諦岡」或「總督宮」(Pałac Dożów/Palazzo Ducale)。叫做「臺灣」(波蘭文拼法是Tajwan)的那區本名C-1,網路上查到的資料說,剛開始C-1和諾瓦.胡塔中心之間沒有其他建築,兩者的關係很像隔著臺灣海峽的中國和臺灣,因此當地居民把它俗稱為臺灣。但也有人猜測命名的原因是,波蘭人很討厭共產黨,所以選了共產黨討厭的臺灣作為反共象徵。一九五五年,市政府在C-1蓋了人民劇院(Teatr Ludowy),這一帶後來就改名為「劇院區(Osiedle Teatralne)」。[1]沒多久,我們又在網路上查到諾瓦.胡塔還有一個地方叫做臺灣,位在山丘上,只是沒有C-1的臺灣那麼有名。

人民劇院(Teatr Ludowy)

我們那時還不知道,「地理位置說」、「反共說」只是臺灣名稱由來的其中兩種說法而已。我們也不知道,除了曾經名為C-1的臺灣一號以及山丘上的臺灣二號,波蘭全國各地還有很多個暱稱為臺灣的地方,不只在克拉科夫。不管是我還是我先生,我們當時只把波蘭的臺灣當成一則奇聞,偶爾會和朋友閒聊時提起,大家一起「好神奇、好神奇」一下,並沒有想要把它當成認真研究的目標。畢竟,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如果去研究會得搞笑諾貝爾獎吧。直到,我們發現了臺灣貼紙、「治安不好的地方說」,以及蔣介石綁架的兩艘波蘭輪船。

臺灣貼紙,「治安不好的地方說」,以及蔣介石綁架的兩艘波蘭輪船

走在街頭,我經常隨意東張西望,看牆上的塗鴉、電線桿上的徵人廣告、路上的垃圾。我就是這樣在住家附近的隔音板上,看到了一張紅黑相間的貼紙,上面用歌德體寫著Młoda Wiara Tajwan,字面上的意思是「年輕人臺灣」。Google後發現,這是一個摩托車隊的粉絲團,有出CD。該團來自波蘭第一個首都格涅茲諾(Gniezno),該市也有一個區本名格倫瓦德小區(Osiedle Gruwaldzkie),暱稱臺灣。許多市民說:「那裡很亂,有很多罪犯、酒鬼、無所事事的人。」但住在那一區的人說:「我們這裡才沒有很亂,就和其他區沒兩樣啊。」至於為什麼叫臺灣?有人說:城市原本的居民討厭來自鄉下的窮人,於是給他們住的區域取一個有異國情調的名字。

Młoda Wiara Tajwan的貼紙

但有異國情調的國家這麼多,為什麼選臺灣?為什麼不選中國、日本、巴西、印度?這仍是一個難解的謎。另一個讓我們好奇的點是,既然南邊的克拉科夫和中西部的格涅茲諾都有臺灣,別的地方有沒有呢?於是又上網Google,竟然真的找到一個中北部小村莊,正式的行政名稱(還不是暱稱!)就是臺灣。偶然和朋友聊天提起我們在找波蘭的臺灣,朋友告訴我們,波蘭北邊有一個海上的軍事基地叫做福爾摩沙(Formoza),駐守在那裡的特種部隊就叫福爾摩沙部隊(Jednostka Wojskowa Formoza)。

某個平凡無奇的日子,丈夫從諾瓦.胡塔回來後告訴我,他遇到了一個在街頭賣畫的老人,叫克菲克先生。丈夫和他聊起諾瓦.胡塔的臺灣,還有我來自的臺灣。聽到臺灣,克菲克先生比了一個割喉的手勢,說:「那裡有海盜呀。」

根據克菲克先生的說法,五〇年代時,臺灣在波蘭人的心目中形象很差,是個危險的地方,因此諾瓦.胡塔的居民會用臺灣來稱呼治安不好的所在。有趣的是,居民認為另一個危險的地方是墨西哥,諾瓦.胡塔也有墨西哥區和墨西哥吧(一個食堂)。克菲克先生告訴我們,他記得在諾瓦.胡塔還曾經發生「墨西哥與臺灣的戰爭」⋯⋯只是,他說的臺灣不是我們已知的臺灣一號或臺灣二號,而是在一個池塘邊的臺灣三號。

我們後來還訪談了一個我丈夫的舊識,亨利克先生。他沒住過臺灣,但記得那裡。他說,諾瓦.胡塔的C-1在建造初期其實不是住宅區,只是一個工寮(工人們邊住邊蓋的意思),裡面住著許多從鄉下被號召來建設城市、血氣方剛的年輕小伙子,經常發生打架事件,所以居民就把那裡稱為臺灣。後來C-1蓋完了,工寮移至別處,也發生打架事件,所以新的地方也被稱為臺灣,這就是臺灣二號。然後工寮又移了一次,是為臺灣三號。

我們已經知道,臺灣的命名似乎和治安不好有關。但是為什麼波蘭人會把「臺灣」和「治安不好」連結在一起?為什麼波蘭人會知道一個八千公里以外的小島治安好不好?為什麼他們會關心?這個謎底,終於在丈夫在舊書店找到兩本書時,有了一些端倪。其中一本書是波蘭船員塔德烏什.葛拉伯斯基(Tadeusz Grabowski)寫的回憶錄《我被蔣介石俘虜的日子》(一九五四年首刷,印量50242本)[2],另一本是波蘭作家布朗尼斯瓦夫.維尼克(Bronisław Wiernik)寫的報導文學《海盜島上》(Na pirackiej wyspie,一九五四年首刷,印量7176本)[3],講述波蘭船員連人帶船被扣留在臺灣的故事。這兩本書的背景是:1949年中華民國開始實施關閉政策,封鎖中國沿海,禁止軍用及民用船隻進入這些區域。原本美國政府不支持這件事,但韓戰爆發後,美國態度改變,派第七艦隊巡弋臺灣海峽,也和蔣介石合作,提供情報,讓中華民國海軍攔截往來這些海域的蘇聯和東歐船隻。

《我被蔣介石俘虜的日子》(左),《海盜島上》(右)

一九五三年七月,中共與波蘭聯合成立的「中波輪船公司」旗下的波蘭輪船「柏拉薩號(Praca)」載著機油,要把它們運往中國,輪船在途中被蔣介石的海軍攔下,帶到高雄港。波蘭人的輪船被沒收,編入中國民國海軍,成了「賀蘭」,波蘭籍船長和船員則在臺灣被監禁了九個月,歷經一連串偵訊和心戰。其中有些人被說服接受政治庇護,去了美國,其餘船員則被送回波蘭。一九五四年五月,波蘭輪船「高德瓦號(Gottwald)」載著貨品要運往中國,輪船再次被攔下。這次船長和船員在臺灣被監禁了一年才釋放,其中一人神祕死亡,一人精神崩潰死亡,輪船後來也被編入中國民國海軍,成了「天竺」。

這兩起事件在波蘭媒體上被大幅報導。我猜想,在五〇年代,因為這兩次輪船綁架事件,還有後來的政治宣導和船員回憶錄的出版,「臺灣是個充滿混亂和爭端的地方」這個印象深植人心,或許這是為什麼波蘭人會開始用「臺灣」來稱呼那些治安不好、危險的地方。

波蘭的臺灣 VS 臺灣的波蘭

二〇一六年,我結束在波蘭十一年的生活,和丈夫孩子一起搬回臺灣。離開波蘭時,我知道波蘭至少有五個臺灣(諾瓦.胡塔三個,中北部小村莊一個,格涅茲諾一個,工廠的臺灣因為找不到報紙,不敢確定),加上一個軍事基地福爾摩沙。回到臺灣後,我三不五時會上網搜尋一下,但一直沒什麼新發現。某天半夜我心血來潮,改變搜尋方法和關鍵字,又找到三個暱稱為臺灣的地方,分別是位於波蘭西南部城鎮文格利涅茨(Węgliniec)的池塘、西部城鎮萊什諾(Leszno)的森林、西部城鎮什切齊內克(Szczecinek)的一座半島。除了以上這些,還找到一個福爾摩沙(Formoza),是波蘭中西部村莊亞歷山大沃(Aleksandrowo)的一個區域,還有一個叫做福爾摩沙(Formoza)的湖,靠近西南部的村莊舍克青(Siekierczyn)。

「池塘、森林、半島」是一個重要的發現,它雖然沒有推翻「治安不好的地方說」,但提出了質疑:「真的所有被稱為『臺灣』的地方都是因為危險、治安不好才被稱為臺灣嗎?」「地理位置說」好像又回歸了,但「地理位置說」也無法解釋所有的現象。因為後來,我丈夫又在電視新聞上發現了一個臺灣,位於波蘭西南部的城鎮茲沃托雷亞(Złotoryja),和諾瓦.胡塔的臺灣和格涅茲諾的臺灣一樣,它也是因為治安不好而被稱為臺灣。二〇一八年,我們有事回波蘭一趟,丈夫和認識許久的舊書店老闆聊天,對方脫口而出:「克拉科夫市中心有一個要塞遺跡也叫臺灣,小時候大家都知道那裡不能去,因為很危險。它被叫做臺灣,因為那邊的人無法無天,為所欲為。」這個地方是我們發現的波蘭的第十個臺灣,也是克拉科夫的第四個臺灣。「發現臺灣」本身已不再令人驚訝,令人驚訝的是,我們認識這麼久,為什麼他之前什麼都沒說?但話說回來,亨利克先生也和我丈夫認識很久了,多年來也沒告訴他關於臺灣的事。

看著一個個臺灣有如天線寶寶般跳出來說哈囉,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但好像又沒那麼不可思議。波蘭的「臺灣們」其實一直都在那裡,只是很少人知道它們、把它們串連在ㄧ起而已。甚至大部分波蘭人也不太知道這些「臺灣們」的故事,有些波蘭人可能會知道自己身邊的臺灣,但不一定會知道其他地方的臺灣。就在那時,我覺得我們一定要回波蘭去看看這些臺灣(之前只看過諾瓦胡塔的C-1)。多年來,這個想法一直都在,每隔一陣子我們就會說:「應該要坐下來好好認真地研究,應該要去這些地方看看。」但始終沒有付諸行動。現在我們有十個臺灣了,還有三個福爾摩沙,遍佈全波蘭,不去看看說不過去吧?

本來,我們預計2020年夏天要全家回波蘭一趟,一方面探親,一方面去看看「波蘭的臺灣和福爾摩沙」。但是因為武漢肺炎疫情橫掃全球,無法成行,只能先從調查「臺灣的波蘭」(臺灣沒有叫波蘭的地方,這邊指的是劫船事件在臺灣留下的痕跡和紀錄)著手。在《我被蔣介石俘虜的日子》和《海盜島上》中,「柏拉薩號」輪船上的船員們有提到,他們被拘留在高雄期間,中華民國政府為了勸說他們接受政治庇護,曾帶他們去參觀糖廠(會是橋頭糖廠嗎?目前不確定)和水泥廠(應該是壽山那個)。他們從船上被騙下來後,有短暫住在Hotel Fu-Kuo(可能是現在已經不在的富國飯店,但有留下舊址,在鹽埕區),他們也有在左營的四海一家被招待過(宴席間被拍了照片,寄回波蘭,目的是為了讓波蘭政府相信他們樂不思蜀),後來那些不願意去美國,堅持要回波蘭的船員,被關在一所位在高雄郊外的小學(不知道是哪一所?),他們還在那裡進行了絕食抗議⋯⋯

於是,2020年夏天,我們沒有去波蘭,反倒去了一趟高雄,去這些波蘭船員提到的地方走走、看看。雖然還沒有做任何訪談,沒有見任何人,沒有蒐集到任何相關故事,但我認為第一瞬間的「看見」是重要的,只有先看到這些地方,知道「有這些地方,這些地方真的存在」,才可能進行接下來的工作。我計畫用接下來幾年的時間去深入瞭解這些地方的歷史和相關文獻,並且把《我被蔣介石俘虜的日子》和《在海盜島》翻譯出來給相關學者看,和更多人一起尋找這段失落的歷史。我也去報考了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臺文所史學組,希望能獲得足夠的知識和技能,更有系統、更有方法地來面對這段歷史。

這些失落的歷史,就像是失落的環節,發現了這些環節,也許我們對我們自己及對他人的了解會更全面。臺灣的故事不只是國共內戰,也是韓戰/冷戰的一部分。多年來,我們一直被綁架在國共的敘事底下,忘了世界有多大。劫船歷史是波蘭的歷史,也是臺灣的歷史,而我相信這段歷史對波蘭和臺灣今天是什麼樣子,還有這兩個國家的人民如何理解彼此,都有深遠的影響。雖然我目前還無法精確地說,到底是什麼樣的影響,但許多波蘭人對臺灣的理解,還停留在冷戰時代的印象。身為十個「波蘭的臺灣」(還有三個福爾摩沙)的產地,臺灣人不是應該對這段歷史有多一點的好奇嗎?

我問過亨利克先生,五〇年代的波蘭人是否真的那麼真心真意相信「臺灣是個危險的海盜島」?「你們不是不喜歡共產黨?難道不會對波共政府的政治宣導有一些懷疑?」「因為也沒有別的說法啊,這麼遠,又沒有人去過,誰知道那裡是什麼樣子?」

所以,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開始這段旅程,我想要親眼去看看「那裡是什麼樣子」以及「這裡是什麼樣子」。尋找臺灣十年,我想,我們可以上路了。

後記:這篇文章交稿後,在刊出前,我又心血來潮搜尋臺灣,這次是用「臺灣」(Tajwan)加上「地」(działka)作為關鍵字去搜尋,結果,又找到了一個之前沒發現的臺灣,位於波蘭東南部畢斯茲扎迪山(Bieszczady)山腳下的小村莊盧托維斯卡(Lutowiska)。我多年前曾和母親一起去畢斯茲扎迪山健行,那時並不知道那裡有一個臺灣。現在在那裡發現臺灣,覺得很感動。

[1]以上這幾段的內容出自我幾年前所寫的〈臺灣〉一文,收錄在散文集《易鄉人》(木馬文化,2016)中,p.120–122。

[2] Tadeusz Grabowski (1954): W niewoli u Czang Kai-szeka. Książka i Wiedza, Warszawa.

[3] Bronisław Wiernik (1954): Na pirackiej wyspie. Czytelnik, Warszawa.

(本文原載於三民書局出版的《玩轉歷史力》2020 December第二十九期)

補記:文章刊出後,我又找到一個臺灣和一個福爾摩沙,分別是位於弗羅茨瓦夫(Wrocław)的臺灣街(ul. Tajwańska),還有位於南部溫泉小鎮朗戴克.茲卓依(Lądek Zdrój)的一個叫福爾摩沙的陽臺。目前,我總共在波蘭找到十二個臺灣和四個福爾摩沙,希望有一天可以到波蘭去看看這些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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